图像对空间的作者性


昨天和meimei聊起来我最近在做的项目里的一个单张(一个将我在白天拍的有乒乓球桌的泳池在blender里还原并打光成夜晚样子),在我把这张图和原始照片并置,且指出二者产生的方法时,她提到我对这个作品的作者性(authorship)似乎是一种对空间的期待。

对于想要通过图像占有空间的创作者来说,常见的做法有几种,它们通常是混杂在一起的。一种是占有这个地方的特殊性:”我发现了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它在哪“,或者我是第一个拍这个地方的。拍摄地景的人不断地到处游走,有很多时候就是为了发现独属于自己的风景,风景自身的特殊性和被拍摄者选择的过程,都构成了这张照片的作者性。

在当今浩如烟海的档案式摄影(documentary)中,地缘性作为最主要的因素被反复强调。每一张照片出现的时候仿佛都在说:“我就是这儿,我是在这儿拍的”。但他们所最强调的档案概念,在这里可能也只是个伪命题:因为所有拍摄的视角都是经过选择的,档案式摄影不可避免会带有作者的诗意性表达。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摄影师反复拍摄一片区域,拍一些很美的照片,却用地缘作为说辞。除了一些照片会让人产生“这是在哪儿拍的”的疑问(因为空间本身的特殊性超过了摄影师拍摄时的改造),地缘性在大部分档案式照片里并不是一个很有力的理论支撑,因为他们在图像本身体现了作者性,而没有忠实于这个空间。

不同的人拍摄同样的场景,照片的结果也是不同的。这就构成了另一种方法:以特殊的手段去占有这个场景。我现在做的事情显然也可以归为这一类,即去改造这个场景。构图其实也是一种对空间的弱改造,它体现在照片的内容里。这是大部分具有四条边的图像需要面临的抉择:把什么框进来什么留在外面,也是摄影非常微妙的地方。时刻的选择同样是照片里作者性的体现,比如有些人更喜欢夜晚光线下的空间。

比较强烈和明显的改造可能是借助类似闪光灯的道具,这是一种图像式的改造。现在国内很多当代摄影都呈现出图像的占有。通过闪光灯,照片从未在现实空间中如此剥离出来,成为纯粹的图像。面对这种照片,我们很难产生“拍摄地在哪里”的疑问。这不能说是一种绘画式的改造(程度未到),但我们对这类效果的视觉经验已经熟悉到接近对滤镜的识别了。

《好莱坞往事》片场
昆汀在《好莱坞往事》中使用起重机对高架进行打光

另一种同样明显但却更微妙的则是置景(stage),这比起漫游式的拍照和闪光灯来说更需要金钱成本。像许多电影场景一样,布置的过程(尤其是有人的场景)同时具有表演性的特征,像是一个正在发生的剧场,有明确的开始和结束,其过程也具有不可预测的因素。总的来说,打光和置景是在解决一个物件(雕塑)或者空间(建筑)的问题,就结果(照片)来看,拍摄还是在解决一个摄影的问题。

Thomas Demand将新闻照片用纸和纸板还原成小的模型,即使模型都是以照片的方式呈现的,他更关注的还是图像里的物件本身。但因为他选用的是重要事件的新闻照片(比如暗杀希特勒的房间),原始图像里空间的特殊性直接透过了中间图像来到了他的纸板模型中,而摄影的语言则以一种隐晦的方式残留在同样角度和光线的模型照片里。

Control Room (2011)
Control Room (2011)
这张图片显示的是2011年日本海啸发生几天后福岛第一核电站的控制室

而我在这个作品里所做的事情更像是对空间的一种绘画式的改造。具象绘画就是对事物或场景彻头彻尾的改造,画家一笔一画地描绘出他们期待这个场景该有的样子,这是一种绘画语言的改造。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我称之为“绘画式的改造”,这个作品本质上还是摄影式的绘画(照相写实主义),而不是绘画式的摄影,也不是摄影。它离不开存在的照片,在渲染图像和真实世界之间隔着一张照片,这是照相写实主义同样具有的媒介转换。

在原始的白天泳池照片里,红色的乒乓球桌被放在一个废弃的泳池中央。这张照片本身就具有特殊性:空间里出现了违反经验的物件,并且这是在拍摄前就存在的。但比起乒乓球桌本身和它出现在这里的现象。在另一个角度看,我是在回高中的时候看到的这个场景,我妈妈也在这教书,我小时候是见过这个泳池仍被使用的样子的(当时只对教职工开放)。这可能是我对这个空间感到亲切的原因之一,虽然这是事后分析才发现的。从这两个角度来看,这个空间的特殊性对我的关系是非常直接的。由于照明条件的缺失,我猜想这个地方晚上可能就只是一片漆黑。如果在这个场景里打光,解决的其实是一个摄影的问题。这类似于我渲染一张日光和一张夜光的照片,他们实际上也发生在同一个虚拟空间里。

这张图同样贯穿了一些我对图像的偏好:尽可能写实的、在特殊的时刻、以及不好的光线。

许多三维艺术家在进行贴图的时候视没有被正确展开(unwrap)的贴图为一种艺术性的表达,但我并不想让它的绘画性超过写实性。在我放弃绘画的时候,就是考虑到从无到有的作画过程中所带来的创作痕迹很容易用力过猛,我更倾向于忠实的表达,不去太过干涉场景。这也是照相写实主义的宗旨:“把摄影的信息翻译成绘画的信息”。

同时,我大部分照片里的作者性还与时刻是有关联的(深夜和凌晨),白天则常常令我失望,这也是我潜意识用来占有一个空间的手段。到目前为止,我给这个场景打了三次光:一次是白天的,第二次是一个体育场式的夜晚四角聚光,第三次是在第二次基础上调整的,meimei把它叫做“一个不好的光线”。意味着有些角落会有不充足的照明,甚至是大面积漆黑的。从结果来看,第三次打光比较接近我对一个空间的照明期待,因为我在夜晚拍的照片大都是这种光比很大的场景。许多夜景摄影是通过长曝光或者HDR把看不清的细节拍出来,我的做法则有点“把黑拍黑”的意思。

它作为一个单张的图像,可以做到无限接近我所期待的样子。我可以不断的进行调整,布光。考虑到最后的产出是一张静态图像,我对摄像机构图之外的事物则没有进行搭建,画面之外的模型都是像电影片场般支离破碎的。对还原空间来说它仍然是一个摄影的切片,图像边框之外的内容是我下一个作品(全景视频)所探讨的话题之一,因为它进一步放弃了构图。

以上是我近期创作的一些想法,它不包括对旨在表达物件、人或现象的图像的看法。

感谢:

赵谦、梅心怡、王敏萱,对我写下这段文字提供了想法和知识上的启发。


2020/04/19